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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大康 | 荣府的半奴半主们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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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刊速递 |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(哲社版)2019年第3期目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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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管家、姨娘、奶妈、大丫鬟等人在荣府地位较特殊,主子为保证自己的奢华生活及其有序,给其较高的待遇与一定的权限,他们在一般下人前则摆出了主子的架势,但其实质仍是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,故可以半奴半主相称。这些人不是《红楼梦》中主要人物,以往鲜有关注,但他们对故事情节有序展开,甚至矛盾的引发与解决都起过重要作用。以书中描写为依据,可以在群体意义上对其性质、作用及其变化状态来展开分析。

关键词:荣府    主子    奴才    半奴半主   


作者简介

作者简介:陈大康,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

原文载于《华东师范大学学报(哲社版)》2019年第3期



《红楼梦》故事开始时就写道,荣府人多事杂,“竟如乱麻一般,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”,可是荣府头绪纷繁的生活却能有条不紊地展现。这得感谢曹雪芹高超的叙事手法,其中包括等级划分、管理机构与制度的交代。了解荣府生活与理解各种矛盾冲突离不开这些内容,集中篇幅介绍虽展示清晰,但行文必冗长枯燥,且会破坏叙事节奏。曹雪芹巧妙地随情节进展不时地涉及,相关内容也就散见于作品各处。旧时读者对封建大家族多少有所了解,尽管未有集中介绍,他们却已有大概的框架式把握。可是今日读者要系统了解这方面内容,就得从作品中勾稽相关描写并归类分析。作品零散式透露的信息相当丰富,足以构建相当完整的构架,而等级制度及其维护是其中重要组成部分。


荣府约四百人分为主子与奴才两大块,各块中又再分若干等级。奴才中就分上、中、下三等,分别是大管家、各管理机构执事者,以及承担各种杂活的奴仆,他们人数最多。丫鬟也分为三等,鸳鸯、袭人等为一等,晴雯、紫鹃属二等,三等人数最多,而各房使唤丫鬟的等级及人数则按该主子的等级配置。此外,还有“姨娘”、奶妈等特殊群体。那些管家、丫鬟以及奶妈、姨娘等构成了性质与地位相似的阶层,为保证奢华生活有序持续,主子赋予这些人一定的权力,他们颇有些主子架势,但其人身自由仍掌握在主子手里。书中时称其“半个主子”“二层主子”或“奴字号的奶奶们”,本文统称为“半奴半主”。



一 、管家们


荣府负责各类事务总调度的大总管是赖大,他又直接操办要务。贾政突然被召,在宫门外等候并传回消息的就是赖大。因老太妃丧事,贾母、王夫人诸人约有两个月不在家中,留守总负责人又是赖大。为筹备元春省亲召开最高决策会议时,平日管家的贾琏、王熙凤未能列席,赖大却是会上重要筹划者。贾赦与贾政把握原则,赖大负责提方案与落实。如去江南采购的经费就由他安排:动用存在甄家的五万两银子,“先支三万,下剩二万存着,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”。这些事务贾赦与贾政都懵懂不知,也无意理会。兴建大观园工程十分繁杂,“贾政不惯于俗务”,置身事外,贾赦“只在家高卧”,听取汇报与发布指示,各项事务,甚至“点人丁,开册籍,监工等”琐事,全都由贾珍、赖大等负责,而贾珍又需要照料宁府,实际上都得由赖大总经办。


赖大不必事事亲力亲为,其职责是监察与适时调整,主子充分信任他,对他及其家人还相当尊重,赖大母亲赖嬷嬷在贾母面前可以入座,而尤氏王熙凤等主子“只管地下站着”;王熙凤想将醉酒误事的周瑞的儿子开革出府,因赖嬷嬷一句“仍旧留着才是”便收回成命。宝玉遇见赖大得“忙笼住马,意欲下来”,尽管赖大“忙上来抱住腿”劝阻,他还是“在镫上站起来”表示尊重。至于辈分更低的贾蔷,对赖大还得口称“赖爷爷”。赖大并没因受尊重而托大,一家人对主子恭顺有加,对小主子也着意讨其欢心。其妻赖大娘会主动给黛玉、探春等人送腊梅与水仙,给宝玉送上风筝。平儿只是通房丫鬟,但常代王熙凤行使职权,生日时就会收到赖大家的礼物,乖巧的平儿收到后又“回明凤姐儿”,因为她清楚送礼者同时也在间接地向王熙凤表示尊崇。


赖大能当上大总管,赖嬷嬷说是“熬了两三辈子”,其间有说不尽的“苦恼”。当然,光靠“熬”并不能有如此地位,焦大资格够老,还救过主子的命,可是他居功自傲,对主子出言不逊,于是就被“揪翻捆倒,拖往马圈里去”。诚如鲁迅所说:“焦大的骂,并非要打到贾府,倒是要贾府好,不过说主奴如此,贾府就要弄不下去了罢。” 相比之下,赖家的忠诚与恭顺就得到了赏识。作品对赖家的“熬”没多着笔,但描述了其今日的风光:主子让赖大儿子赖尚荣一出生就脱籍成为自由人,后来还将他推选为州官,这当然有扩大自己政治势力的目的。赖嬷嬷可以“闲了坐个轿子进来,和老太太斗一日牌,说一天话儿”,而“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厅”,日子过得“老封君似的了”。她还请主子们去自己家作客,自称的“破花园子”却是“十分齐整宽阔,泉石林木,楼阁亭轩,也有好几处惊人骇目的”。赖大一家是荣府奴仆,回到家便成了主子,他家的孩子“也是丫头、老婆、奶子捧凤凰似的”环绕,全是一番奢华景象。


赖家已“熬”成颇有势力的家族,其富有远超贾府一般的旁系子孙,如贾芸的父亲独立过活时,就只有“一亩地两间房子”。主子也清楚赖大家富有,大家凑份子为王熙凤过生日时,贾母就说那些大管家“都是财主,分位虽低,钱却比他们多”。于是一个问题油然而生:这些奴才的钱是从哪里来的?


荣府一般奴仆生活极为贫困,晴雯哥哥家睡的是“芦席土炕”,茶壶是“黑沙吊子”,茶水“绛红的,也太不成茶”。很显然,赖大等人能发家致富,是因为在府内执掌职权,大管家又优于一般管家。探春曾愤愤地论及,“这一年间管什么的,主子有一全分,他们就得半分”,而“别的偷着的在外”。这里透露了管家聚敛财富的两种途径,“得半分”是主子认可的“家里的旧例”,他们月钱不菲,节例与年例又不是小数,再加上衣物、首饰以及其他物品的发放,平日伙食又全由“官中”供给,一年下来,赖大家的进账数确实相当可观。不过常规性收入再多,也造不起楼阁亭轩,做不到家中奴仆丫鬟环绕,很难靠它维持赖大家目前的生活水准。这里不妨将赖大家花园与大观园作个比较。大观园里那些楼阁亭轩都是用银子堆起来的,室内各种配置也耗费巨大,仅“置办花烛彩灯并帘栊帐幔”就预算二万两银子。此外,园内泉水的引入与开挖河道,花草树木的购买与种植,假山石的采购与运入园后的安放等等,也都得花费银子。赖大家花园面积是大观园的一半,泉石林木与楼阁亭轩无一不缺,银两耗费绝非小数。而且,大观园建造是宁府与荣府各出一部分土地,而赖大家花园土地的购置须得花钱。


仅靠常规性收入,甚至是两三辈的积攒,赖大也无力建造这样的花园,他须另有财路。由于衣食住行都已由“官中”供给,常规性收入中相当部分逐步积攒后,可购置土地收租,可购买房屋出租,也可放债或从事其他营生,这样方能较快地积聚财富。书中虽没赖大这方面活动的描述,但对其经营思想却有所介绍,那花园管理不仅无需投入,而且还有赢利:“谁知那么个园子,除他们带的花、吃的笋菜鱼虾之外,一年还有人包了去,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。”花园的产出还对外出售,说明赖大家同时还经商。


赖大的财路还不止于此。赖大家的将买来的晴雯送给了贾母,晴雯“因不忘旧”,赖大家的“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,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”,这说明赖大夫妇握掌荣府购买奴隶的权限,要在其间赚些好处是太容易的事,须知账房与银库都归大总管管辖。为维持大家族的消费,每日都需向府外采购,大总管、账房、银库与买办的从中渔利也持续不断,持续的点滴积累也颇为可观,而修建大观园更是可从中捞钱的大工程。赖大是实际总管,不难想象,众多施工方与商家会争先恐后地谋取承包业务,府内众人为争得差使也会费尽心机。众管家均可从中渔利,而赖大则是最大得益者。


林之孝夫妇的地位仅次于赖大夫妇,赖大统筹全局,林之孝却是具体分管账房等部门,其妻则总负责大观园事务,他俩还兼领“收管各处房田事务”。王熙凤曾误以为这是“一对天聋地哑”,“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”,其实书中这对夫妇的言谈可真不少。一次林之孝家的巡夜到怡红院,既劝导宝玉要像“受过调教的公子”,又训斥丫鬟们“别耍钱吃酒,放倒头睡到大天亮”,一通长篇大论使晴雯等人听得好不耐烦。王熙凤与晴雯等观感完全不同,就是因为林氏夫妇面对主子是恭顺低调,谨言慎行的奴才,在一般奴才前则摆出主子架势,其言行恰符半奴半主的身份。书中赖大与林之孝时常并称,但两人地位与权限差异甚大。统筹全局的赖大直接对贾母与贾政负责,贾母有事会“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”,而林之孝夫妇须向贾琏与王熙凤请示汇报,不能越级直接接触荣府高层。林之孝夫妇当然希望能得到高层赏识以谋取更进一步,受制度限制的他们就将目标移至贾母钟爱的宝玉。林之孝家的殷勤地关心他的饮食起居,希图博得好感;赖大家的送给宝玉大鱼风筝,林之孝家的赶紧仿效,而且是美人风筝以投宝玉所好。宝玉误信紫鹃的黛玉“回苏州家去”的谎言而发病,林之孝家的更是赶去探望。此时贾母说了句“难为他们想着,叫他们来瞧瞧”,这一表扬大概会使林之孝家的兴奋一段时间。可是这些努力未能改变荣府事务管理的结构:事关全局时,荣府高层给赖大夫妇下达指示,他们安排整个管家层实施,平时则按常规制度调度;或者贾母等人就一些具体事务指示贾琏夫妇,由林之孝夫妇协助操办,他们承担了助理角色。林之孝夫妇不可越级请示汇报,贾琏夫妇也不便指挥赖大夫妇。荣府人多事杂却运转基本不乱,这样的管理结构是其保障之一。


制度使林之孝夫妇与贾琏夫妇紧密相连,林之孝家的甚至还认比她小得多的王熙凤为干妈,双方结成私密关系,是因为都可借此谋取更多利益。鲍二家的因与贾琏通奸事发自杀,贾琏补偿鲍二时却用“官中的钱”,“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,分别添补开销过去”,即每次购物时虚报数目上账。林之孝直接掌管账房,在账面上轧平轻而易举,可是要顺利套出现金,就得与银库、买办达成一致。贾琏遇事立即想到这个办法,可见此非第一次,没有贾琏指令时,林之孝私下也完全可用此法贪污,尽管每次所得数量不大,但日积月累,也可集腋成裘,书中的一些描写证实,这是荣府内的常态。


王熙凤曾总结管理中的弊病,“需用过费,滥支冒领”即为其一。账房若能严格把关,弊病程度就可减轻,可是林之孝怎肯自绝财路?各管理机构都得为经济事务与账房打交道,这也是生财门径。探春曾不点名地指责林之孝敛财:凡事到了账房,就得“又剥一层皮”,而这对夫妇掌控的又何止是账房。林之孝家的擅自委任秦显家的掌管大观园厨房,后者上任后立马“悄悄的备了一篓炭,五百斤木柴,一担粳米”送去林家,同时她“又打点送帐房的礼”。书中没有披露林之孝利用职权究竟聚敛了多少财富,但他邀请贾母吃年酒的细节可供推测。贾母一出动,王夫人、王熙凤、宝玉及众姊妹多半会跟从,林之孝若无宽敞气派的府第与充盈的实力,怎敢发出邀请。联系到贾母说那些管家“都是财主”,林之孝的富有毋庸置疑。


可是尽管富有,林之孝夫妇仍是“世代的旧仆”,女儿小红也是须当差服役的奴隶。若能摆脱没有人身自由的桎梏,他们完全可以依仗财富在社会上大显身手,而赖大儿子被开恩脱籍,对他们也是莫大刺激。当荣府经济颓势越来越明显时,林之孝终于按捺不住建议:“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,开恩放几家出去。”他们不再享受府内“官中”待遇,荣府“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”,而脱籍者本来就“各有营运”,有人身自由后可更好地发展。林之孝还建议主子省俭:“该使八个(丫鬟)的使六个,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”,这样“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”。荣府已进入下滑的通道,而管家凭借经济实力提出了自己的要求,正如张毕来所说:“贾家权势衰落,也表现在他们与管家奴才之间的力量对比上。” 林之孝的这一主张后来传到王夫人耳中,她表示“虽然艰难,难不至此”,对此断然否决。


林之孝提出脱籍等建议后,他在书中再未现身,他媳妇的情况也类似。抄检大观园时,王夫人亲自组织队伍,除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外,其余都是自己与王熙凤从王家带来的心腹嫡系,而园内事务总负责人林之孝家的却被排斥在外。前不久大观园赌局暴露,头家之一便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,而她先前擅自委任秦显家的掌管大观园厨房,也引起主子的不快。以往荣府家宴,林之孝家的总是在忙前忙后,后来中秋家宴上却未见其踪影。这对夫妇原先在书中出现频率甚高,此时曹雪芹以“不书”的方式暗示了他们的失势。要求“脱籍”实是犯了大忌,须知奴隶制正是荣府立家之根本。


在请贾母吃年酒的名单上,赖大与林之孝之后是单大良与吴新登,能有资格宴请贾母,足显其地位重要与财力雄厚。吴新登只出现于第八回,仅“银库房的总领”六字介绍,脂砚斋批注其名:“盖云无星戥也。”秤杆上无秤星,这样的银两进出显是一笔糊涂账,作者如此命名是要凸显银库管理的混乱。吴新登媳妇主要出现于第五十五回,她是王熙凤的心腹,探春代理家务时有意刁难,而下人们则看她脸色行事。那位单大良在故事情节中从未出现,其媳妇只现身两次。一次是平儿问“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”?回复是“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着呢”。另一次是宝玉发病后,“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”。她被称为“管事的头脑”,与林之孝家的或吴新登家的同进出,身份显然是大管家。《红楼梦》主要描写二门内的故事,单大良与吴新登分管的部门设于二门外,这是书中难见其踪影的原因,但他们的重要性并不因此而减弱。荣府设有总管房,其成员就是有资格请贾母吃年酒的那四对夫妇。


一般下人难得见主子一面,又无法越出大管家权势的笼罩,在其眼中大管家就等同于主子。可是大管家威势再足,其身份仍是奴才。为保证管理机构与制度的正常运行,主子离不开管家,一般也都采纳他们的建议,但毕竟握有否决权。林之孝反对旺儿之子迎娶彩霞,还想伺机惩罚他,而王熙凤的一句话使其谋划全都化为流水。林之孝家的委派秦显家的掌管大观园厨房,还收下她的孝敬,可是主子不同意,秦显家的只管了一天便“轰去魂魄,垂头丧气,登时掩旗息鼓,卷包而出”。林之孝家的对玫瑰露和茯苓霜等事的处理冒犯了怡红院而被否决,还被批评为“一点子小事,便扬铃打鼓的乱折腾起来,不成道理”,王熙凤明显是曲意维护,但“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”。主子对管家有很大的依赖性,有时也容忍他们的渔利行径,但一旦感到权威与利益受到侵犯,就会对其否决甚至打击,更何况他们的人身自由还掌控在主子手里。所谓半奴半主,其实就是代主子行使职权的奴才,“职权”与“奴才”是理解其处境的关键词。


在总管房大管家与一般下人之间还有个层次,那便是分属于各大管家且具体管理某事项的小管家,书中“上中下三等家人”里的“中”正是指他们。荣府各机构分工较细,这一等级人数不少,书中常笼统带过。如“凡一应执事媳妇等来往回话者,络绎不绝”,或“正有许多执事婆子们回事毕,纷纷散出”等,而“二门外鹿顶内,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”。《红楼梦》当然不会专门开列各管家及其分管事项的清单,而是随情节进展,不时地透露些信息。如周瑞“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,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”,其媳妇“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”。余信管着荣府家庙的“月例香供银子”,戴良分管粮仓,钱华分管买办房。管理针线房的是张材家的,柳家的执掌大观园的厨房,鸳鸯的父亲金彩看管南京的房子,乌进孝的哥哥则是庄田的庄头。作品写到大厨房、茶房、药房等管理机构,但未透露管家之名,有些机构按常理判断应该存在,但书中未曾涉及。作者根据情节需要而作取舍,他写的不是巨细无遗的荣府生活实录。


关于二等管家虽然只有些微信息,却也可归纳出一些特点。他们也是代主子行使职权的奴才,权势、待遇等全捏在主子手里,逆其心意即受责罚,故而在主子面前都是低眉顺眼恭顺状,心里却积怨甚深,就连得宠的周瑞家的,背后也埋怨王熙凤“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”,所谓的“严”,常是指对财务的审核。四个“执事人”要领对牌支银购物,王熙凤审核后否定了两项,眼见“滥支冒领”被察觉,“那二人扫兴而去”。许多琐碎事务主子顾不上,也懒得管,管家们就可以各显神通了,如余信挪用给各庙的月例香供,拖延不发;买办房供给小姐们的头油脂粉尽是些伪劣货。这些人虽是奴才,却可借其职权以谋利,“无不以贪污中饱为能事”;又可欺凌下人,动辄以“且打给他们几个耳刮子”相威胁。鸳鸯曾称那些管家媳妇为“奴字号的奶奶们”,形象地勾勒了这些半奴半主式人物的嘴脸。


二、姨娘与“准姨娘”


荣府称妾为姨娘,又称“屋里人”或“跟前人”。她们享有一些主子的权利与待遇,王熙凤称其为“半个主子”,另外“半个”则是奴才,这也由王熙凤作概括,她曾斥骂赵姨娘“也不想一想是奴几”。此处“几”含有“次第”之意,所谓“奴几”,是指尽管排行时等级有高低,但都是奴才,故而芳官曾形象地对赵姨娘点明:“梅香拜把子——都是奴几”。从王熙凤到芳官都说出“奴几”一词,表明合府上下对姨娘的奴才身份与地位本质都很清楚。这是赵姨娘最忌讳的话题,难怪她一听芳官之言,“气的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”。


曹雪芹着笔最多的是赵姨娘,她首次登场就在挨骂:王熙凤禁止她数落贾环,“他现在是主子,横竖有教导他的人,与你什么相干!”这对母子间有着主子与奴才的严格界限,赵姨娘教训儿子的资格都没有。姨娘享有相当的权利与待遇,那是保证她服侍丈夫的需要,配备差了,身为丈夫的主子就没了体面。贾政常在赵姨娘房中安寝,其居所就非得有与之相当的规模与等级,也须得配置一定数量下人供使唤,而一系列配套安排,正与其半奴半主地位相适应。贾政与家人共处时,赵姨娘可以参与其间,但贾政与王夫人“对面坐在炕上说话”,赵姨娘却得站着干些“打帘子”的差使。又如月钱,姨娘每月二两,与主子系列中最低等级的未婚公子小姐相同,但又高于一等丫鬟,姨娘的不少待遇,其实正卡在主子与奴才的衔接点上。


赵姨娘利用服侍贾政的机会,常进言或报告府内动态,贾政也乐意听取,因为他在别处听不到,如对宝玉“屋里人”已有安排就一无所知。贾政是元妃与宝玉的父亲,府内除贾母外,其主张无人敢违拗。赵姨娘得宠于贾政,这使上下人等都有所顾忌,更何况她生育了探春与贾环,他俩可是正经主子。书中只有三人毫不掩饰对赵姨娘的蔑视,王夫人曾斥骂赵姨娘“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”,王熙凤见到赵姨娘是“正眼也不看”,还咒骂她是“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”。第三个是林黛玉,赵姨娘很清楚,“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”。其他人对赵姨娘都还尊重,薛宝钗分赠礼品时,贾环照样有一份,赵姨娘“心中甚是喜欢”,偶尔客居的史湘云设螃蟹宴时,也忘不了“令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”。赵姨娘毕竟是贾政的妾,按礼数应给予尊重,更何况她还是探春的生母,小姊妹的颜面还是得照应的。


赵姨娘清楚自己只是妾,能得到一定的尊重,只是大家在按礼数行事。她不甘心安于如此地位,翻身的希望全都寄托于儿子贾环,他日后可以当官,继承家业、爵位也并非毫无希望。现任荣国公贾赦曾“拍着贾环的头”赞许:“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。”贾赦当着全家族这样说,是借此发泄对贾母偏爱贾政与宝玉的不满,日后选择继位人时,确实很难说他能否按贾母与贾政的意愿推荐宝玉。贾赦说出了赵姨娘不敢公开表露的心愿,不过她与贾环早已将其付诸行动:只要除去宝玉,贾环就可能上位。


赵姨娘母子对宝玉是“每每暗中算计,只是不得下手”,而一旦机会来临,出手就是狠招。他们在第二十五回连续两次行动,先是贾环“故意装作失手,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”推向宝玉,“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”。眼睛一瞎就什么都完了,皇上肯定不愿在庙堂上看到一个瞎眼荣国公。这次行动没成功,人们也没意识到这是贾环目的险恶的“故意”。紧接着,赵姨娘又勾结马道婆施展妖法谋害宝玉与王熙凤:“你若果然法子灵验,把他两个绝了,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。那时你要什么不得?”这次行动差点成功,宝玉与王熙凤“连气都将没了”,全靠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及时赶到,他们才幸免于难。后来贾政为宝玉流荡优伶、荒疏学业极为愤怒之时,贾环又乘机进谗,称宝玉强奸不遂致使金钏儿自杀,还说这是“我母亲告诉我”,以示消息可靠。贾政“气的面如金纸”,喝令捆上宝玉往死里打,甚至“要绳索来勒死”。这次陷害未能像前两次那样不露痕迹,焙茗报告袭人:“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,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。”消息也传到王夫人耳中,她还专门查问。赵姨娘母子不得不有所收敛,书中也就不再有这类情节。


此后,为兄弟赵国基抚恤金的争论又使赵姨娘成为焦点。赵姨娘有理由愤怒:袭人只是王夫人私封的“准姨娘”,贾母与贾政都不知情,实际身份仍是丫鬟,凭什么待遇就高过自己。同时,作者又写了赵姨娘为形成自己势力的张罗。吴新登媳妇为赵国基抚恤金请示李纨与探春时,有意不告知历来办理的“旧例”,清楚其居心的管家媳妇们“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”,“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”,便不再有畏伏之心,而会抓住制度执行的漏洞乘乱渔利。赵姨娘及时地赶来论理,而且对李纨与探春处理全过程已了然于心,显然已有管家媳妇向她报告。管家层面有股推戴赵姨娘的力量,她本人也在主动经营,“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,互相连络,好作首尾”,对王熙凤的亲信林之孝家的也照样有意笼络。两个婆子得罪了尤氏,林之孝家的被连夜传进府中处理,她心中已是不满,赵姨娘便乘机挑唆:“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。巴巴的传进你来,明明戏弄你,顽算你。”这番话还真起了作用,知悉王熙凤与邢夫人不和的林之孝家的,居然授计于受罚婆子的女儿,接着便是邢夫人当众让王熙凤下不了台。此外,一些婆子也在鼓动赵姨娘挑头闹事。夏婆子曾向赵姨娘进言:“这屋里除了太太,谁还大似你?你老自己撑不起来;但凡撑起来的,谁还不怕你老人家?……你老把威风抖一抖,以后也好争别的礼。”她还进一步鼓动:“倘或闹起,还有我们帮着你呢。”正为芳官轻侮贾环而生气的赵姨娘闻言便直奔怡红院斥骂殴打芳官,“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的人听见如此,心中各各称愿”,而怡红院内“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,也都称愿”。利益的交汇,使围绕赵姨娘的那个松散群体显得颇有声势。


赵姨娘为历来读者所不齿,清代人的厌恶尤甚,脂砚斋斥为“愚恶”,姜祺《红楼梦诗》的判词是“托质蠢愚斌性偏,含沙兴浪费周旋”;姚燮《读红楼梦纲领》称她是“天下之最呆、最恶、最无能、最不懂者”;涂瀛《红楼梦论赞》更斥为“不徒臭虫、疮痴也,直狗粪而已矣”。后来红学论文评析时或兼论封建正庶问题,或涉及财产权力争斗,或探讨形象设计的意图,而贬斥、厌恶则与前人一脉相承。可是谁也没有问及,如此不堪的赵姨娘何以能成为贾政的“跟前人”?难道当时贾母与贾政都是“糊涂油蒙了心”?


赵姨娘原是贾政房中丫鬟,身份是“家生子儿”,即父母也是荣府奴隶,这与鸳鸯相同而异于袭人。兴儿曾向尤二姐等人介绍:“我们家的规矩,凡爷们大了,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。”也就是说,早在王夫人嫁至贾府之前,赵姨娘与周姨娘就已是贾政的“跟前人”。姨娘来自丫鬟,但只有极个别丫鬟才能上位,她须是“模样儿,行事作人,温柔可靠,一概是齐全的”。赵姨娘入选时应符合此标准,如果她像后来那般“倒三不着两”的,那早就被淘汰了,而入选时的赵姨娘与现在书中刻画的形象之间,约三十年的时间差。这一变化或可借宝玉的理论解释:“女孩儿未出嫁,是颗无价之宝珠;出了嫁,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,虽是颗珠子,却没有光彩宝色,是颗死珠了;再老了,更变的不是珠子,竟是鱼眼睛了。”他后来还进一步发挥:“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,染了男人的气味,就这样混帐起来,比男人更可杀了”,甚至认为“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,女人个个是坏的了”。此论偏颇显然,但从发展角度审视,却为理解《红楼梦》提供了一条思路:结合书中描写,可以对现属“鱼眼睛”者推知其当年“宝珠”时的状态模样,反之亦然。


赵姨娘显然也曾是“宝珠”,且是其中佼佼者,故能经历主子层层筛滤而上位。邢夫人曾作过比较:迎春与探春都是姨娘生的,探春精明能干自是秉承母风,而迎春的娘“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”,可是迎春懦弱,远不能与探春相较,这“可不是异事”?在文字辈媳妇中,邢夫人最先进入荣府,她亲眼目睹了王夫人来贾府前赵姨娘的机敏与精明。这是女奴中的拔尖人物,故而才会被自称比王熙凤还强得多的贾母看中。


贾母为宝玉看中的袭人“性情和顺, 举止沉重”,晴雯则“千伶百俐, 嘴尖性大”,这是柔刚相映的组合;周姨娘在书中从不发声,不卷入矛盾,当是温顺之人,她与机敏而精明的赵姨娘也是柔刚相映,而贾政“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”,并非现在书中那般迂腐冬烘、专横顽固, 三人的搭配形成一种平衡。赵姨娘刚到贾政身边时,应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,她或许已知将来可能的归宿,然而要最终能成为贾政“跟前人”并非易事,她须得始终谨慎、乖巧与克制,方能通过主子们长期的重重考察。贾府祖宗定下的“旧例”几十年未变,根据贾母、王夫人为宝玉“跟前人”所作的考察与选择,以及晴雯与袭人的遭遇,也大致可知三十年前赵姨娘入选过程的曲折复杂。


“跟前人”的初选工作开始得很早,袭人与晴雯都是不到十岁就被贾母放在宝玉房中,她们对将来可能的角色也渐渐心中有数,“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”,晴雯也一直以贾母“挑中的人”而自傲,贾母对她的评价还高于袭人:“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,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。”不过,从候选人到身份最后确认,须经历漫长的考察。王夫人撵走晴雯后曾向贾母报告,她先恭维“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”,自己也是“先只取中了他”。可是这些年“冷眼看去,他色色虽比人强,只是不大沉重”,相比之下,“沉重知大礼,莫若袭人第一”。撤销晴雯候选人资格的汇报得到了贾母认可,袭人地位得到进一步肯定。王夫人在第三十六回就已决定“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,也有袭人的”,她让袭人按姨娘标准领取月钱,但只是拨自自己的月钱。直到第七十二回,身为父亲的贾政才从赵姨娘口中得知,而贾母得到汇报,更迟至第七十八回。这意味着在相当长时间里,袭人的身份仍未得到最后确认,还得继续接受考察。


平儿也是“准姨娘”,在奴仆及管家媳妇眼中,常代王熙凤行使职权的她俨然就是位主子,但一直到第八十回终止,其身份仍是“心腹通房大丫头”。探春让管家媳妇歇着而要平儿传饭,可见其地位实际上还不如那些“管家娘子们”。王熙凤将贾琏的两个“跟前人”都撵走了,平儿由于“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,才容下了”。鸳鸯曾警告袭人与平儿:“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,将来都是做姨娘的。据我看,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。你们且收着些儿,别忒乐过了头儿!”果然,过后不久,贾琏偷娶尤二姐,贾赦又赏他秋桐为妾。“秋桐自为系贾赦之赐,无人僭他的,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里”,而王熙凤则拿定主意,“等秋桐杀了尤二姐,自己再杀秋桐”。一时间贾琏屋里杀气环绕,尤二姐被逼自杀,平儿地位也急剧下降,她因同情尤二姐还遭到王熙凤猜忌,那条通向姨娘之路硬是添生了许多荆棘。


袭人的处境也不安宁。虽已名列候选人,身边“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”者却有的是,她须得时时留神,而且候选人间也会发生倾轧。一次袭人将自己与宝玉称作“我们”,晴雯听后顿生“酸意”,立即辛辣讽刺:“明公正道,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,也不过和我似的,那里就称上‘我们’了!”所谓“姑娘”,就是得到主子正式承认的“跟前人”。袭人为维护自己的地位也用上了手段,王夫人赶走了“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,恹恹弱息”的晴雯,致使其夭亡,又赶走了宝玉宠爱的芳官与四儿。这些人都对袭人产生了威胁,四儿因生日与宝玉相同,竟公然宣称“同日生日就是夫妻”,简直就是公开叫板。事后宝玉责问袭人:“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?”他还追问:“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,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?”怡红院中唯袭人有密报的条件与机会,面对宝玉的责问,她“低头半日,无可回答”。这印证了先前宝玉奶妈李嬷嬷的那句话:“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!”


袭人通向“跟前人”之途本已太不平坦,更何况贾政独自的考察物色也会带来变数:“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,一个与宝玉,一个给环儿。”贾政平素只在贾母、王夫人与赵姨娘那儿出现,并不认识宝玉身边丫鬟,还曾问“袭人是何人”,并表示厌恶这名字,其人选显然不是袭人,但又未与贾母、王夫人沟通,这对袭人最后成为“跟前人”更增加不少难度。鸳鸯一直生活在人生经验丰富的贾母身边,看透了世间人情炎凉与府内复杂关系,她对袭人与平儿“未必都遂心如意”的警告并非无谓之言。


升任“跟前人”就将获得相当的权势与待遇,一些奴仆也希望家人能当上姨娘,“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”。金文翔媳妇听说小姑子被贾赦看中,“进门就开了脸,就封你姨娘,又体面,又尊贵”,于是赶紧来说服。鸳鸯一眼看穿她所说的“天大的喜事”,其实就是为了自己利益而将她推入“火坑”:“我若得脸呢,你们外头横行霸道,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。我若不得脸败了时,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,生死由我。”尤氏曾称姨娘们为“苦瓠子”,书中那些“跟前人”也大多没有好结局。贾琏婚前也有两个“跟前人”,王熙凤“来了没半年,都寻出不是来,都打发出去了”,期间王熙凤的泼辣与贾琏的无奈都可以想见。李纨同样嫌弃贾珠那两个“跟前人”,等贾珠一死,就立即将她们“都打发了”。曹雪芹曾概括地说“娇妻自古便含酸”,但其实际描写又指出,正室偏房之争纠缠着家产、权势、继承人等诸种因素,决非简单的拈酸吃醋。封建礼法以男子为中心,规定他们可有三房四妾,同时又明确划分了正庶界线,这必然导致正室与偏房之争。正妻有名份上的优势与各种特权,妾常具备得宠或有子嗣等有利条件,双方明争暗斗有时还颇惊心动魄,也难怪古人将“齐家”与“治国平天下”相提并论,《红楼梦》描写的正是自古以来不知重演了多少遍的活剧。


薛家也在上演“跟前人”的悲惨故事。尽管是“摆酒请客的费事,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”,可是薛蟠待香菱却是“过了没半月,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”。存有“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”之心的夏金桂进门后,香菱“十分殷勤小心伏侍”, 却被百般刁难折磨,终至“气怒伤感,内外折挫不堪,竟酿成干血之症,日渐羸瘦作烧,饮食懒进”。薛姨妈明知香菱受欺辱,却吩咐“快叫个人牙子来,多少卖几两银子”,不论是非曲直,也不管香菱被卖后的命运, 而宝钗反对的理由竟是薛家“从来只知买人, 并不知卖人之说”。母女俩竟像对待什么物件似的讨论是否应该出售当年“明堂正道的”娶来的妾, 这就是姨娘实为奴才的真实地位。《红楼梦》后四十回写香菱后来被扶正,完全违反了曹雪芹的本意。


赵姨娘处境同样如此,待王夫人嫁入荣府后,她就须得为保住地位而费心。“吞声承受”是常事,她自己形容是“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”。赵姨娘生有探春与贾环,儿子更是其地位的重要保障。可是贾环却被骂作“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”,探春又只认王夫人为母亲,声称绝不干“拉扯奴才”的事。随着岁月推移,环境压力使赵姨娘常显出病态式精明,并以不合礼数乃至下三滥手段反抗。王熙凤克扣她的月钱,她反过来唆使彩云从王夫人房中偷出玫瑰露,怡红院的麝月急于收回联珠瓶,就是担心“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, 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”。王夫人房中丫环婆子大多已被她笼络,湘云曾叮嘱宝琴:“若太太不在屋里, 你别进去, 那屋里人多心坏, 都是要害咱们的。”宝钗批评湘云“虽然有心,到底嘴太直了”,表明她同样是心知肚明。金钏儿死后,王夫人身边三个大丫鬟中,彩云与彩霞暗中已成赵姨娘的“膀臂”。书中可看到彩云与赵姨娘的热络,贾环讨得“蔷薇硝”,也兴冲冲地要送给彩云,彩云还从王夫人房中偷了玫瑰露送给贾环。金钏儿曾对宝玉说,“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”,暗示彩云与贾环已有私情。王夫人信任彩霞,却不知“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契合”,并许诺她日后做贾环“跟前人”,贾环与彩霞的关系是“有旧,尚未作准”。赵姨娘“每唆贾环去讨”,贾环却认为“他去了,将来自然还有”,便“迁延住不说,意思便丢开”。后来彩霞发急了,催赵姨娘兑现许诺,赵姨娘也去请求贾政,但未成功。最后,王熙凤的强力干预迫使彩霞嫁给了旺儿之子。赵姨娘费尽了心机,但那两个丫鬟连“准姨娘”都未能当上。


作者也写过较幸运的妾,如被贾雨村扶正的娇杏,脂砚斋对其名批注是“侥幸也”,说明这只是少数例外。封建礼法替为人妾者设计的最好出路,正由书中周姨娘所身体力行。清人姜祺《红楼梦诗》称她是姨娘楷模:“身为人妾抱袭调, 奉侍殷勤性顺柔。安分谨言随处好, 也无儿女也无愁。”探春也很希望赵姨娘向她学习:“你瞧周姨娘, 怎不见人欺他, 他也不寻人去。”周姨娘在书中若有若无,她默默地顺从命运摆布,才得到主子的称赞。可是即使如此,王熙凤照样将她丫头的月钱扣去一半,遇上过生日还强要她“自愿”奉上份子钱,尤氏开恩将钱退还时她“还不敢收”,可见这位模范姨娘在怎样的氛围中过活。周姨娘与赵姨娘是作者塑造的正、反两个典型,合而观之,可以体会到作者对封建社会中为人妾者命运的概括。在主子看来,女奴当上姨娘是“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”,因为她们将享有一定的待遇与权益,然而她们在人格受侮辱、肉体遭欺凌、心灵被扭曲等方面与其他女奴并无实质性差别,行进曲折有异,却是殊途同归。曹雪芹笔下的姨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成了荣府内半奴半主的重要类型。


三、奶妈与“副小姐”


奶妈,书中又称“乳母”“奶娘”或“奶子”,她负责哺育孩子,孩子长大后仍留在其身边照料护理,这是旧时封建大家庭的传统习惯,荣府也不例外。荣府下人一般都是奴隶,可是奶妈中却有和荣府没有人身依附关系的自由人。王夫人嫌弃贾兰的奶妈,却无权以对待奴隶那般作处置,只是吩咐“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”。一般情况下,奶妈一直和哺育过的主子形影不离,林黛玉初到荣府与迎春、探春、惜春相见,引领三姊妹前来的便是“三个奶嬷嬷”,这些“自幼乳母”在服侍人员配置中居于首位,后来她们又随小主子搬进了大观园,其中宝玉情况又特殊些,他一人就有四个奶妈。奶妈的特殊经历使她们在府内拥有特殊地位,有些矛盾冲突就因她们而引起,有时还成为某些情节的中心人物。


作品故事刚开始时,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就已出场:“宝玉之乳母李嬷嬷,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,陪侍在外面大床上。”宝玉身边奶妈丫鬟多矣,但唯有这两人深受贾母与王夫人信任。李嬷嬷“告老解事出去”后,还时常进府看望宝玉,其子李贵又是宝玉贴身奴仆,有些与宝玉相关的事,贾母仍习惯性地让她去办理。不过李嬷嬷毕竟已经离职,在奴仆间的地位与权威已经下降,故而她瞧什么都不顺眼,或是批评“只从我出去了,不大进来,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”,或是指责那些丫鬟“越不成体统了”。那些丫鬟认为她“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,如今管不着他们”,要么“不理他”,要么“胡乱答应”,或干脆骂她是“好一个讨厌的老货”。李嬷嬷郑重地向丫鬟们重申:“我的血变的奶,吃的长这么大。”就是想以此支撑其权威,她甚至还赌气地擅将宝玉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拿家去给孙子吃,喝了宝玉留下的好茶,又吃了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,并责问“怎不送与我去?”脂砚斋批云:“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,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。”这分析并未到位,李嬷嬷其实是因为地位下降,借此发泄愤懑,同时也是显示自己权威仍在。有次醉中的宝玉被李嬷嬷这些举动激怒了:“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。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。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,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!撵了出去,大家干净!”宝玉还厌烦她的啰嗦管教,曾向贾母告状:“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,问他作什么!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。”倘若李嬷嬷亲耳听到这些,不知会有何感想。


李嬷嬷离职后,原来受众下人奉承的中心地位便由袭人接替,承受不了巨大落差的李嬷嬷便将怨恨集中于这位当年自己“调理出来的毛丫头”,斥骂她是“忘了本的小娼妇”,“这屋里你就作耗,如何使得!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,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!”在旁分辨的宝玉也挨了骂:“把你奶了这么大,到如今吃不着奶了,把我丢在一旁,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。”闻讯赶来的王熙凤不是杀伐决断地责罚,而是拉李嬷嬷去喝酒,还说“你只说谁不好,我替你打他”。后来,李嬷嬷就像没发生过争执似地仍常出现在宝玉身边,宝玉患病时,又由她带领“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”,可见不管先前李嬷嬷如何吵闹,奶妈毕竟还是奶妈,她的体面得到荣府礼仪制度的保障,府内也只有贾母有资格惩罚她们。


继李嬷嬷后,贾琏的奶妈赵嬷嬷出场,脂砚斋批云:“宝玉之李嬷,此处偏又写一赵嬷,特犯不犯。”“特犯不犯”是古代文学批评术语,指才力高超的作家叙述情节或刻画人物形象等故意重复,但笔法不同,能给读者新鲜的惊喜感。赵、李两嬷嬷都是已离职家住的奶妈,作者展现的同为她们重返荣府时的情景,其形象差异却十分明显。李嬷嬷年老昏聩啰嗦,失落感强烈,且又十分敏感;赵嬷嬷形象主要通过对话刻画,她行事低调,也许性格本来如此,更可能是贾琏成婚后,泼辣强势的王熙凤已将她的锐气逐渐消磨。不过赵嬷嬷毕竟是已离职的奶妈,她重回故地受到热情款待。贾琏夫妇邀她“上炕去”一起用膳,赵嬷嬷执意不肯违背礼仪,便在炕下另设一杌自吃。赵嬷嬷是为两个儿子谋取差使而来,她曾向贾琏“再四的求了几遍”都没结果,这次便改变求援方向,王熙凤爽快地表示“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”,并立即安排他们随贾蔷去江南采购,这可是“里头大有藏掖的”肥缺。赵嬷嬷接着又与贾琏夫妇聊起元春即将省亲、“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”,以及王熙凤的爷爷“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”,有意逢迎王熙凤的痕迹十分明显。脂砚斋在此处批云:修建大观园涉及“几千样细事”,若要“从头细细直写”,不仅无法“顺笔一气写清”,而且还将“落于死板拮据之乡”,于是作者便借助三人闲谈,既交代了元春省亲诸事项以及历史往事,同时也塑造了低调又自恃奶妈身份的赵嬷嬷形象。作者并无偏废地同时展现上述两类内容,前人将这高妙写作手法归纳为“一声也而两歌,一手也而二牍”。


第三个被集中描写的是迎春的奶妈,其首次亮相便以不光彩的角色聚焦于众人视线之下:大观园内居然开设了赌局,她便是头家之一。贾母为此震怒,下令严惩,碍于迎春的面子,黛玉、宝钗、探春“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”。贾母一般不会拂逆这些心爱的小姑娘的意愿,这次却是绝不通融,还当众讲述了自己多年观察的总结:那些奶妈“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,原比别人有些体面”,便以此为资本生事,“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”,这就“比别人更可恶”。保证奶妈们衣食无愁,受人尊重是祖宗定下的“旧例”,贾母无法更改,可是眼见那些奶妈令人生厌的行径,她早就有“要拿一个作法”的念头,如今正好有一个撞在枪口上,怎可轻易放过?她断然下令,迎春的奶妈等大头家“每人四十大板,撵出,总不许再入”。


迎春的奶妈跪在贾母面前接受处罚时,其行径、品格的显示都还较模糊,面目逐渐清晰是在受处罚后的描写中,而且她本人始终没有现身,这与李嬷嬷、赵嬷嬷形象的刻画又有所不同。先是邢夫人来到紫菱洲责备迎春,要她管好自己的奶妈,没想到迎春竟回答“他是妈妈,只有他说我的,没有我说他的”。迎春性格的懦弱使紫菱洲实际上已成为奶妈说一不二的领地,她甚至对主子的财物都不告自拿。她将攒珠累丝金凤“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”,“脸软怕人恼”的迎春竟不敢问一声,甚至表示“私自拿去的东西,送来我收下,不送来我也不要了”。类似的事已发生过多次,奶妈就是“试准了姑娘的性格”,才会如此地骄横跋扈,就连她的媳妇王住儿家的“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”,根本不管什么礼仪与规矩,直闯迎春房中要求设法撤销对自己婆婆的处分,以此为归还攒珠累丝金凤的交换条件,她还理直气壮地声称,“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”。暂住紫菱洲的邢岫烟也受够了她们的气:“过三天五天,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。”邢岫烟被逼得无法可想,只得将衣服送进当铺“当了几吊钱盘缠”孝敬她们,可是奶妈及其媳妇却认为,“常时短了这个,少了那个,那不是我们供给”,他们已“白填”了许多。荣府上下人等吃穿用都是“官中”供给,各人又有月钱,紫菱洲怎会是奶妈在补贴?原来,这里的经济模式是连迎春的月钱都掌握在奶妈手里,而奶妈负责供给,谁亏谁赢并无账面记录,这就是所谓“白填”的由来。作者用了很大篇幅描写王住儿家的与绣桔、司棋的争论,已被撵出去的迎春奶妈没有出场,可是王住儿家的言语、所表述的主张以及盛气凌人的态度,无一不是得自婆婆的真传,如果迎春的奶妈亲临,其口吻作派当更为凌厉,尽管对她始终没有正面描写,这位奶妈的形象却已被活灵活现地勾勒。


《红楼梦》中十余个奶妈已成一个系列,将她们互作比照,可对奶妈群体有一个较完整印象,而作者重点描写那三位,则是在凸显她们如何争讨权益,其振振有词的依据又同出一辙。李嬷嬷说,“我的血变的奶,吃的长这么大”;赵嬷嬷说,“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”;迎春的奶妈则通过媳妇之口说,“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”。贾母根据多年观察,批评那些奶妈“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”而生事,可谓点到了根本。奶妈半奴半主的地位由荣府的制度造成,主子们出于需要也容忍这种现象的存在,但其中专横者如迎春的奶妈居然充任起主子,而主子迎春却成了遭欺凌的对象,这大概是贾母等人未曾想到的。


荣府内“小姐”是主子,丫鬟是奴隶,而府内下人将年轻主子的贴身丫鬟又称为“副小姐”,周瑞家的撵司棋出园时训斥道:“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,若不听话,我就打得你。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,任你们作耗。”与此词意思相类,柳家的将这类人称为“二层主子”。这些人“有些体统权势”,府内诸人对她们半奴半主地位的认定已是共识。据袭人回娘家时的自述,她们生活待遇十分优渥,“吃穿和主子一样,又不朝打暮骂”,“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,也不能那样尊重的”。这些人吃的是“细米白饭,每日肥鸡大鸭子”,穿的是绫罗绸缎,也一样披金戴银,甚至会有“戒指儿能值多少”的议论。有次大夫为晴雯诊脉,见“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,又是放下幔子来的”,“手上有两根指甲,足有三寸长,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”,自然就认为这是位小姐。府内婆子们对此早已司空见惯,故而才会发明“副小姐”这一十分贴切的称谓。


“副小姐”一词的产生,带有下人们鄙恨嫉妒的色彩,同为奴仆,凭什么她们就能对自己白眼相待?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告状道:“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。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。闹下天来,谁敢哼一声儿。”可是王夫人却认为“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”,林之孝家的还曾教育宝玉,对贾母、王夫人安排来的丫鬟,应该叫她们“姐姐”。这些“副小姐”也就自视甚高,她们向下人炫耀:“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?”就连荣府高层管家赖奶奶林大娘“也得担待我们三分”,她们已被娇宠得忘了自己仍是个奴隶,不明白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与地位,只是被用来凸显主子的高贵与气势。探春讲得很透彻:这些丫鬟“原是些顽意儿”,“便他不好了,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”。正因为如此,主子对她们一些骄纵行为能够容忍,甚至是纵容。


于是,一些“副小姐”便耀武扬威、颐指气使起来,司棋大闹厨房是较典型一例。府内不同等级人的伙食各有“官中”供给的标准,即所谓“分例”,若想加菜,即使主子也得“先拿了钱来,另买另添”。探春与宝钗“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”,就给厨房送去五百钱,就连王熙凤请大伙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汤,也不得不吩咐厨房“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”。司棋却不管这些规矩,她派小丫鬟莲花儿去厨房吩咐,要碗“炖的嫩嫩的”鸡蛋。大观园厨房主管柳家的颇感为难,这些“副小姐”“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,鸡蛋、豆腐,又是什么面筋、酱萝卜炸儿,敢自倒换口味”,须成本核算的厨房怎么“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,那个点那样”。司棋闻言大怒,率领众人赶赴厨房,喝命小丫头“凡箱柜所有的菜蔬,只管丢出来喂狗”,那些小丫头“七手八脚抢上去,一顿乱翻乱掷的”。司棋违反制度在先,又为私利得不到满足而大闹厨房,一个蛮不讲理的泼辣形象跃然纸上。


宝玉最钟爱的晴雯也是如此。袭人回家奔丧时,晴雯成了怡红院里下人的老大,大家都在忙碌,她却“只在熏笼上围坐”。实在看不过的麝月劝她“别装小姐了”,这个“装”字正是“副小姐”的注解。作品中撕扇子取乐的情节,更暴露了她在养尊处优环境中所诱发的娇宠、暴殄天物的一面。晴雯声称“最喜欢撕的”,宝玉就纵容她,还在一旁笑着说:“响的好,再撕响些!”这描写很容易使人想到历来受贬斥批判的妹嬉、褒姒的故事,可是作者偏让晴雯做出了类似的事,其间批判意味十分明显,尽管晴雯是他最喜爱的人物之一。


晴雯自己逍遥自在地“装小姐”,同时又严厉地监督小丫鬟们干活。她在大观园闲逛时看到小丫鬟小红,便立即训斥:“你只是疯罢!院子里花儿也不浇,雀儿也不喂,茶炉子也不爖,就在外头逛。”王善保家的曾向王夫人报告,晴雯的作风是“一句话不投机,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”,王夫人也曾亲见晴雯骂小丫头的模样,“很看不上那狂样子”,而晴雯对坠儿的责罚更使人陡生反感。听说坠儿偷拿虾须镯,晴雯就用细长簪“向他手上乱戳”,可怜的坠儿“疼的乱哭乱喊”,作品中除了王熙凤,还没人能使出如此狠辣的手段。接着,晴雯又自作主张将她撵出大观园,当坠儿的母亲要讨个说法时,麝月忙厉声相助:“你只管带了人出去,有话再说。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?”那些大丫鬟盛气凌人且又互相帮衬是常态,晴雯训斥小红时,在场的大丫鬟碧痕、绮霰也是纷纷帮腔。这些人处境相同,对小丫鬟的态度也完全一致,当该群体利益有可能遭到冒犯时,就会步调一致地打压。


大丫鬟可由着性子欺压凌辱小丫鬟及下人,小丫鬟也知道“这个地方难站”,她们能想出的办法也只是“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”,以图跻身于贴身丫鬟的行列。可是大丫鬟们“都是伶牙利爪的,那里插的下手去”,宝玉接触不到那些小丫鬟,偶尔遇见了还会问:“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?”小红趁屋里没人为宝玉倒了碗茶,秋纹与碧痕见后就“兜脸啐了一口”,骂她是“没脸的下流东西”,“你也拿镜子照照,配递茶递水不配!”四儿在偶然的机遇中被宝玉看中了,她就“变尽方法笼络宝玉”,从此便留在宝玉身边,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”时,也和大丫鬟们团团围坐饮酒。地位的突然提升,使四儿有点得意忘形,竟告诉宝玉自己和他同一天生日,应该做夫妻,她已将目标锁定于宝玉的“跟前人”。四儿被怡红院表面上嘻嘻哈哈的和睦景象所迷惑,没意识到其间争斗的复杂尖锐甚至是残酷,其言行已被密报给王夫人,王夫人就是凭着“同日生日就是夫妻”一语将她撵出大观园。宝玉后来反省道:“四儿是我误了他。”因为将她“叫上来作些细活,未免夺占了地位,故有今日”。荣府给予大丫鬟高待遇,容许她们养成“副小姐”气势,既是借此凸显主子的高贵尊荣,同时也是将她们当作“预备队”培养,将来主子的“跟前人”、一些管家媳妇,以及随小姐出嫁的陪房将在她们中产生。不过,只有一部分大丫鬟能够经主子考察筛滤后升任,此现状必然导致大丫鬟之间的争斗,新人的加入则会加剧竞争程度,涉及自己的前程,谁肯谦让?


大丫鬟之间有争斗,而要进入这一行列,也有一番激烈竞争。金钏儿死后,王熙凤发现“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,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”,平儿的提醒使她恍然大悟:她们想让自己的女儿顶替金钏儿的空缺,成为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。王夫人最后决定“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”。玉钏儿月钱增加到二两,这可是姨娘的标准,王夫人同时还决定袭人的月钱提升到二两,明确了她“准姨娘”的身份。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,很可能会引起宝玉身边大丫鬟的惊疑,这会是一种暗示吗?须知玉钏儿是王夫人信任的大丫鬟,更何况她不久前刚受王夫人指派到怡红院服侍过宝玉。王夫人可能考虑过玉钏儿,同时她又相当肯定袭人与麝月:“这两个笨笨的倒好。”“笨笨的”才是入选宝玉“跟前人”的前提条件。袭人曾自诩“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”,这与王夫人所说完全是一个意思,原来袭人早已摸透了门道,故而能一路顺风顺水。书中一些大丫鬟或机敏,或泼辣,或“伶牙利爪”,这正说明是胸无城府,不谙复杂环境中的生存之道。袭人对上从不抗争,与周围人也不争执,看似吃了点亏,实际上却是已获大利,尽管环境再复杂,竞争再激烈,她却能稳操胜券。


书中没有一一描述那些“副小姐”的结局,但对其去向却有概括交代:年近岁末,“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,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,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”。“指配”到龄的男仆女奴成亲算是主子的恩典,实际上他们是在为长远利益考虑:“成了房, 岂不又孽生出人来。”奴才的子女仍是奴才,七八岁时就可服役,这样的奴隶再生产,岂不比化银子外买合算?此事操办有正规严肃的流程:当事人或父母提出申请,总管房汇总名单呈报王熙凤,如何指配则由贾母、王夫人与王熙凤“商议”。那些单身小厮有的没有背景,有的是管家之子。大管家赖大的爸爸与爷爷都是荣国府的管家,其他管家基本上也应是世代相袭,他们儿子被指婚的对象,一般应是居于一般丫鬟之上的“副小姐”。这是她们在通常情况下的出路(个别升任姨娘者除外),而若干年之后她们重又登场时,其身份就很可能是管理各具体事务的管家媳妇了。由此可知,贾母、王夫人与王熙凤讨论的并非简单的丫鬟配小厮,荣府日后管理层次的人事布局,就酝酿于每年一次的筹划之中。


在百年的漫长岁月中,荣府内奴隶世代为奴,他们之间又有等级差别。从发展角度审视,书中管家多半是昔日有背景的小厮,管家媳妇或姨娘则多来自当年的大丫鬟,而一般奴仆与婆子们,即是过去普通的小厮与小丫鬟。同样,书中那众多小厮与丫鬟,根据其背景、性格与举止,日后去向也可大致判定。时间不断流逝,这样的角色转换周而复始地一再重演,“半奴半主”群体也这样不断地延伸着。主子在意的是奢华生活有序展开不被扰乱,他们对半奴半主群体已产生明显的依赖性,在一定程度上也容忍那些人依仗职权骄横或谋取私利,同时又紧扣他们毕竟是奴隶的要害,并利用或调节该群体内复杂的关系与矛盾,使其态势更有利于自己。半奴半主群体在荣府创立时即已存在,虽经历百年依然不变,只要在政治或经济上不遭受重大冲击,它还将一直延续下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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